Sight
清备忘录的时候翻到了，想了想还是发出来8！真的很耻，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写什么（。
敬人沉着眉伸出四根手指头，英智，你这是在自杀。彼时英智倚着一个软乎乎的靠枕歇在窗户旁边，靠枕是桃李送的，绣了大片重瓣粉蔷薇，趁他不在时悄悄搁在了房间门口，恰好他从楼梯口转过来，小少爷脸带窘迫地跑走了。英智瞧着他的背影温软地笑一笑，俯身拾了枕头进了屋，背过身又咳起来，枝头的北红尾蓦地飞走了。他回过神，敬人依旧严肃着，话讲得是干干脆脆，不给他留一点余地。英智说，你总这么认真，我不过就想下去跑一跑，说着又移着身子看窗外，窗外是本班学生的体育课，三排栏架三排白衣，半截袖子里灌了风，跃起来是扯下阳光的白鸟。像不像纸飞机？英智回过头来问敬人，我们小时候偷偷跑上天台扔的——倒是没飞多远，就掉下来了，他有些遗憾地讲。敬人正在组织言辞编排理论试图再次嚼烂自己的舌根子，这一问反倒是把他问懵了，半抬着眼不晓得说什么。
半晌他磕磕绊绊开口，四次了。他是指英智进医院呆超过半年的次数。
敬人记性好得出奇，有用没用一并记着，能讲几个字母几根棍儿之间的旋光角，给把缺了头儿的破铜丝也能画出一条漂漂亮亮的伏安曲线，格子图打得方方正正一点儿不差，甚至也记得英智在医院的日子里，他花销在买苹果和花束上的账单零头。讲敬人一直迷惑于为何照顾医院里头的病人都会有削苹果这样的情节，但迷惑归迷惑，他倒是照做得一丝不苟，闲暇时想可能是来自某个远古文化（类似波雷拉兹或佩特雷什蒂）的奇妙玄学；至于花束则是来自他近乎刻板的个人习惯（他对传统的遵循使他和他那位随时可能切腹的后辈关系异常和睦）。他总是固执地在陶盆里摆青桃和稻草，不多不少恰恰九支。英智说：敬人，颜色不好看呀。这时敬人就咬下嘴唇，也不反驳，只讲，你不喜欢，我便换了罢。英智摇头道不用，他便松口气。这是莲巳敬人少有的妥协时刻，从性子上来讲，他似乎从来都是强硬的那一方。
英智瞧他的样子，意外地也不再坚持了。他心里头清明得很，时常生一些愧疚出来；敬人晓得他心里头有座深深崖渊，对他这副情感却是一无所知了，只当他任性，这份任性基于他的才华的地位，也来自于才华和地位。敬人觉得英智的任性已经蔓延到了自己身上，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只隐隐约约觉着他把自己隔开了，连着自己和人间一起。
早些时候敬人上天祥院家去看他，他泡红茶，笑吟吟问他是否介意金盏花。他不知道金盏花存在或不存在有什么区别，也便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只默默地看着英智。那头英智见他不讲话，也就随着自己喜好来了，背后窗帘荡起来，三分之一乔其缎子和三分之二桑波，他的浅色发梢飞起又落下。那时敬人已有了不少严正神色（正是这一点使得他得以进出天祥院家的大门），推一推眼镜咳嗽两声，面上又重新平整下来。这时候家仆轻轻在门外唤，少爷，少爷，该吃药啦。英智便放下茶杯走出去，回来时周身空气都清苦了不少。敬人想起上世纪初的家庭伦理剧本，惊讶于他的过分乖巧，他说，为什么你不倒掉呢？说完便惊觉此言不妥，急急忙忙去捂嘴巴。倒是英智，不很诧异地答非所问，布偶一般都比较听话的。敬人瞧见了他眼睛里头的一点儿凛冽，这致使他在很久以后亲手为英智砍下受刑者的脑袋的时候时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这句话——也仅是在这些时候了。
英智拾靠枕时敬人就跟在他身后，愣了一会儿。很久以后他问英智，表情颇为不自然：我若是也要送你东西的话，你想要什么呢？那会儿他们乘公交车，英智头上顶着一个傻透了的毛线帽子——敬人以风大为由强迫他戴上——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糟糕的审美品味——坐在玻璃窗边，听他问这样的话，便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敬人想他是大家少爷，要天上的月亮也不必由我帮他摘，于是愈发忐忑起来了，英智却开口说：我想要一个孩子。他那样子不似在开玩笑，倒读出来几分悲戚的味道。这话把敬人吓得不轻，冷不防前排小童坐在母亲肩上，悄咪咪伸过手来取了他的眼镜举在手里把玩，笑声黏糊里头掺了点儿高亢，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世界裂开成为色块，孩子的脸红扑扑，窗外北风裹着鹅黄灯光，只有英智的脸是白的，白得听不见气息也分不清生死。
有东西啪的一声破掉了。
这时敬人突然很想去拥抱他，手却是未伸出来就停住了。他花了很长时间调整表情，又重新成为那个严厉的副会长，他说，你本身就是个孩子。对方微微抬起头来带些吃惊地看着他，而这一刻他不晓得季节和时刻，只是很用力地讲着话。他觉得自己讲了很多，可能用掉了他所积累的所有作为说教素材储备的词汇，这些词汇哗啦啦地流下去，从头到尾只剩下一句话，英智，你活着，他说。活着——你记好了。他瞧见对方的笑，笑底下由于疾病而褪色的面容和面容底下的血管，他的血液流动得是如此缓慢，缓慢到他有了凝固的错觉。
英智说：谢谢。
后来敬人折纸飞机，仍旧是飞不起来。他空有一双拎试管的灵巧好双手，气得闷声坐在椅子上，盯着桌面一言不发。英智笑他，把他一张薄脸皮笑得满面通红，他便把一堆纸塞过去。于是英智也折，他折的却是纤灵得多，外头白鸟跃起又落下，纸飞机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乘着风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