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倍速泅游

他原先养猫。猫是黑色的，从耳朵尖儿氤氲到脚腕的黑，偏剩了爪子白得惨兮兮，一双瞳孔说不清颜色，光影白天黑夜地变，像是亮晶晶的琥珀。他本能地对动物亲近，并不觉得这类色号的猫如人们讲的那样糟糕；那时他年岁尚小，犬齿仍余了几分圆润，笑起来是未打开完全的朝阳模样，地平线底下曙光三度二十分，清清亮亮不带凛冽。他拿胳膊肘儿搂着他的猫，喜爱伸两根手指去碰怀里两颗同他一样的尖尖牙。


长些年岁后猫死了，他在灌木丛里找到它，第一反应是跑去街口兜售鲜花的姑娘那儿弄两枝白玫瑰。姑娘把花从红色塑料水桶里捞起来，说，只有红色的啦！他想，红色也不错，就捏着花往回走。带苦味的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他的猫却已经不见了。于是他便走回家，沿着路边的碎砖块和下水道的铁皮盖儿，路灯杆阴惨惨地斜插在暮阳里头。



遇见朔间零是他有雷恩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儿了，彼时他纯良恭俭，背一口明显超过他承重范围的双肩包乍乍乎乎往学校里冲，对未来的光明充满无限展望，整一个新世纪文明十佳上好少年。课间的时候他出门，遵照老师教诲眺望远方保护视力，远远看见朔间零站在一棵树底下抽烟。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学长，未成年人不准抽烟！一副正义小卫士的模样。朔间零不讲话，居高临下眯起眼睛打量他，眼瞳是暗红色，森森然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来，看他眼睛灿烂一如两轮小太阳，银色发尖儿在阳光里头动一动，看得他发怵，浑身如同长了一层倒刺儿，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朔间零看完了，慢悠悠笑起来，吐了一个字：哦。


哦。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这个字的含义，脑子里头九曲十八弯，还没转过来，朔间零却先走了，干脆利落地在他身边带起一阵风，凉飕飕的气流卷着烟草味儿在他尚不清楚的脑袋里打着旋。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一号不好惹的人物，偏偏他还未完全清醒，心里头浮现的第一个画面竟是那人拿烟的手指，细长苍白分外好看。



朔间零打他窗外过，大摇大摆敞着衣襟，露出一对儿漂亮锁骨和长长一截脖颈。他后来晓得他姓名，便高高兴兴在心里头叫一声朔间前辈；表面上依旧正义凛然，规规矩矩系领带，路过菜市场时捎一块儿小鸡腿肉给雷恩。朔间零在学校里头独来独往，出没于街头巷尾时却是前呼后拥一众人，堵人打架只消他一个手势，留他站在后头，露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有时候他路过事发现场，瞧见朔间零靠在电线杆子上闭目养神，神色似笑非笑，只觉得冷漠。这时他便莫名其妙联想起他年幼时那只死去的猫，躺在树杈间没了呼吸，躯体冰冰凉；于是他就猜测朔间零，猜他的气息是否如同那条逝去的生命一般沉默而没有温度；直到人群消散，朔间零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他愣在路旁拎着塑料袋，星星缀了满天满地。



后来有天他终于没能顺顺利利赶回家去抱一抱他的雷恩：朔间零站在他前头。他早看见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绕道走，而是径直走上前去，怯怯抬起头来，张了嘴又不知道讲什么。朔间零指头缝里依旧是夹了一根烟，没点着，骨节是真真儿好看，屈起来又伸展开；他盯着他看，犹如头次见面时对方的审视那般仔细，多出来的是小心翼翼，还有那么点儿怜悯心肠。朔间零就任他看着，等他说话；他一开口便是：我......要挨揍吗？听到这话朔间零笑起来，笑得绵绵长长，笑罢说道，如果我说我想吻你呢？这话可把他吓傻了，支棱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朔间零却只弯下腰来揉他的脑袋，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分斜阳夕色。



朔间零喊他小狗，这个称呼无论何时于他而言都是适用的，无论他口头上承不承认。他的性子不知何时起开始变得尖锐起来了，起初他以为是脸上波浪般涌起又消失的青春痘的缘故，后来又作一番哲学思考，想大抵是青春的烦恼。他瞧镜子中的自己，眉眼愈发明朗英气，也敞开衣襟戴上耳钉，不是当初正正经经畏畏缩缩的模样。他想他大概是坚硬起来了，柔软的部分都给了曾见过他原先样子的，他的雷恩，以及他的朔间前辈。朔间零话讲得却是愈发少，频率低而迟缓，似是有意褪了一身锋芒，只留一段类似校园传说的事迹流传在校园里头。他是知晓得最清楚的，却又是最不愿意提起的；他有时候想到成长，想几年前他的样子和朔间零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通；这时朔间零又看着他笑了，眼瞳暗红色，不溢出来却在深渊里翻滚。


他记起他的猫来了，黑色的猫，死去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朔间零也有尖尖的牙齿，这是他后来才晓得的；对方把这对牙齿藏起来了，只在亲吻的时候露出来。他咬他的下嘴唇，咬出血顺着他的下巴尖儿流下去；他的猫不见了。他问，你——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朔间零了——你是真想这么做的吗？他问得是这样犹豫。这时他们在窗台边上互相拥抱，朔间零的皮肤冰凉如尸体。他想这样的人不应当有感情，一如他捧着一小袋小鸡腿肉走回家，抬起头便是电线杆旁朔间零的神色：死掉的猫和玫瑰花。他随着他从国中到高中，看朔间零降落又沉眠，此刻才突然发觉他骨子里头始终有东西没变：他漠然一如第三人称单数。


朔间零不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