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虫子

乃木坂46（堀未央奈、斋藤飞鸟）16单unit曲《あの教室》mv自我延伸 这个mv非常好！请大家去嗑

念国中的第二年，班级里被发现了烟头。烟头是负责清洁值日的小组发现的。前一天他们掘开窗台上花盆里的土，半截黄黄白白的东西露出来。值日生吓坏了，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师。老师用两根手指把烟头拈出来，上面沾着湿乎乎的泥土。夏天的傍晚，寒蝉突然很大声地鸣叫起来。花盆里的向日葵很灿烂地绽放着，像一张又一张被涂花的脸。

第二天老师在班上说起了这件事。如果有谁在学校抽了烟，并把烟头藏在了花盆里，请自觉站出来。如果有同学知道情况，也请如实说出来。你们知道即使是教师也是不被允许在学校吸烟的。

班级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天边上坠着两团积雨云，空气很钝重地压下来。倘若没有人承认的话，大家现在就站到外面去，把身上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在桌上，我一个一个检查。这个时候被发现的话，你们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即使不是开除，也会被停课处分......学校不需要这样的孩子。撒谎的孩子是绝对不可以被原谅的。

第一列的孩子很听话地排着队出去了。零钱包、月卡夹和方手帕摆在桌面上。接着第二列的孩子也同样低着头走出门去，然后是第三列......坐在我前座的金头发男孩也顺从地站起来，我看见他的桌上只有大把大把的糖果。是一些非常廉价的糖果，包装纸在灰白色的天空底下闪闪发光。他正打算走出去，后排突然有男生举起手。是那个发现烟头的值日生。

老师，我知道是谁做的。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把烟头埋进了花盆里。

正在朝外头走的同学愣住了。窗外的同学也都惊异地抬起头来。世界在这一瞬间凝止了，尖锐、纷繁而无尽的视线。气流变成粘稠的、融化的糖果。

那天以后，前座的男孩子没有再来学校。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一周、两周，湿湿的泥土覆盖着时间，夏天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我记得一点他的背影，是一个不太高的男孩子，头发整理得不很妥帖，乱糟糟地压在鸭舌帽底下。他的长相、声音和动作，我一概都不记得。渐渐地同学们都不再提起这件事，老师也当作它从来没有发生。他就像是一团模糊的水汽，因为向日葵的事情，永久地消失了。

一年以后，国中升高中的考试结束了。毕业典礼上，我被邀请作为学生代表讲话。格瑞同学的成绩在我校是第一位，即使在所有参加考试的学生中，也是第二位。他理应获得资格代表所有同学，在这件事上大家应该没有异议。毕业典礼前，老师同学生会商量人选。学生会室的桌子长长的，一眼望过去，甚至看不太清对面同学的脸。我坐在长桌子这头，感到昏昏欲睡。

我们已经为格瑞同学拟好了发言稿，到时候只要照着念就可以了……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国中毕业典礼，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大家明白了吗？周围的学生纷纷点头。我揉了揉眼睛，依然没有看清楚邻近学生的脸。所有人......房间里所有人的脸统共都是一片模糊，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五官。我抬头看说话的老师，她的脸上同样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是毕业典礼举行的日子，我穿一件很妥帖的西服走上台。这时我发现不仅仅是昨天在场的老师和学生，台下的所有学生都失去了五官。他们的面颊像一张白纸，只能通过点头的动作知晓他们仍是活着的。这样的白纸堆叠在讲堂里，像一堵又一堵纸糊的墙。我在层层叠叠的墙前面讲话。我说：今天是我们毕业的日子。是我们走向未来的日子，是我们迎接新生活的日子。在这一天之后，我们的身份就已经不再是国中生。我们离长大已经不太远了。在这一天，作为学生代表，我希望大家可以忘记从前不好的记忆。忘记烦恼和悲伤，忘记所有令人困惑的事情。

如果过去你曾得到星星，那么留下星星。如果过去你曾得到糖果，那么留下糖果。如果过去你曾得到宝石，那么留下宝石。每一天都会有好事情发生，每一天我们都在离这个世界更近一步。我祝福所有人，祝福和我同龄的学生，祝福曾帮助我的老师们。祝福所有人都能找到朋友，过去不曾有过的，将来也会有。谢谢大家。

发言结束后，我回到休息室。在走廊上，我再次看见了那个背影，站在窗子跟前，没有发出声音。这一年我十五岁，而他还是保留着十一岁的骨架，穿着相同的衣服......相同的连帽衫，相同的短裤和相同的鸭舌帽。两条细瘦的腿从裤管里伸出来，像两截石膏几何体。

暑假过后我去了高中。进入高中的头一天，教室里面的人，还是没有五官。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耳朵里仍然能传来旁人说话的声音，欢笑的声音和哭泣的声音。缺失的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从此我明白了这不是我所在的国中的问题，更不是向日葵的问题。世界上的人，都在某一个夜晚，失去了脸庞上的所有东西。

不久以后，大家的脸又有了一些变化。不再是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而是用蜡笔画上了一些涂鸦。横着、竖着或斜着的粗线，近似于小孩子粗糙的简笔画。明明应该是额头的地方被画上了厚厚的嘴唇，靠近下巴的地方却又出现了立起来的眼睛。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所有人都泰然自若地上课和聊天，成群结队地去吃饭或上厕所，放学的时候很普通地蹬起自行车。每一天，同学们脸上的画面都会有一些变化。是谁在大家睡着的时候偷偷做的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我给国中同学打电话。格瑞......是格瑞吗？对方有一点惊讶。

是。我是。我很生疏地说话。我想象电话线的对面也是那样的一张脸，什么都没有的，被画上了纵横交错的格子条纹的脸。

你居然会主动给别人打电话.......既然连你都打电话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是这样的......我咬着下嘴唇，班上曾经在花盆里发现了烟头，你记得这件事吗？

啊。对方的声音被掐断了。电流的滋滋声横亘在我们中间，像是宇宙里振动的金属垃圾。

那样的事情，还是不要重新提起来吧。我们很遗憾，格瑞。但是即使是今天的我们，回到过去，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就像你在毕业典礼上说的那样......他犹豫了一下，再见，格瑞。再见。

高中毕业时，我再次作为学生代表，说出了和三年前同样的演讲内容。讲堂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花纹，过于夸张的大眼睛和一串一串的水滴形状。这天晚上我梦见他的背影。他的音容笑貌，我统共都不记得。没有谁记得。我梦见他，依然是一段幽幽的影子，同他白日里站在走廊里的模样别无二致。梦里他对我说：你又撒谎了！格瑞。你又撒谎了。撒谎的孩子不可以被原谅，你还记得这些话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这是惟独不应该被忘记的话。

毕业以后我搬家。清理书架时，我在最底下找到了过去的绘本。硬卡纸材质的书页由于长时间的挤压，无一幸免地全部卷了边。有一些脑筋急转弯......一些关于青蛙和小熊的故事，一些关于月亮和花的故事。我在那些绘本里找到了熟悉的图案，在某一页上，用黑蜡笔画上去的痕迹。这一页上画着一朵很大的向日葵，太大了，甚至占据了一整页的空间。绘本做工非常粗糙，绘师甚至忘了给向日葵添上花纹，空白的一大片。有人在上面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

向日葵可没有这些......格子纹就够了。

不！我希望它有。格瑞心里也一定希望它们有的吧？

.......随便你。

我试图再翻过一页，可是却翻不动了。书页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是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融化之后粘在绘本上，看上去非常的邋遢。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绘本，跑进了母亲的卧室。那里放着一大面化妆镜。我凝视镜子上的人，脸上的东西都被抹去了，但还是被画上了眼睛。被画上了鼻子，也被画上了嘴巴。我的身后有人在跳舞，在大笑，在哭泣.......我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天空。

*

窗外排队的同学，一个个回到了教室。只有一个人被叫了出去。

是你做的吗？

不是！

真的吗？可是已经有证人了哦。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那么，你出来一下。

举报的男生被叫出去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他......是他抽了烟。那天所有人都回家了，但是我去厕所拎水的时候，隔壁的门紧锁着。从里面传来了烟味。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把烟头埋进去。他把向日葵挖起来......

你听到了吗？金。他说得很详细。

是他做的.......我看到了，是他在厕所里抽烟，又把向日葵挖起来的。老师......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把发现烟头的事情告诉老师呢？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撒谎。你撒谎......

行了。他说得对。不管怎么想都是你，金。是你做的吧？承认吧。你不仅抽烟，还撒谎，还想嫁祸给同学.......你不配被原谅。你承认的话，一切就好解决了。说话呀？

.......

说话，金。

.......

你竟然敢这样.......你知道这对老师是有多么不尊敬吗？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沉默？！你们有什么权利沉默？！既然这样，你今天就在这里给我好好反省。不用回家了。如果明天你听话一些了，我再把你放出来。

所有人都挤在窗口看着这一出戏。我侧过头，看见走廊上的金。他低着头，鸭舌帽压得很低，一头金发乱糟糟的。他的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傍晚的时候，同学们一边议论着这件事，一边陆续离开。我站在教室另一侧墙边踮起脚，悄悄地把头往窗外探去。这边的窗户不与走廊连通，向上看的话是天空，向下看便是地面。距离窗户五米远的地面。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我悬着一颗脑袋趴在窗口上，头顶是柔软的天空。第二天早上，积雨云不知什么时候都褪干净了。沉沉坠着的雨最终没有下下来。我重新爬上了窗口，低头看见金面庞朝下倒在地上。夏天的清晨，蚯蚓从一层层松软的腐殖质里钻出来，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皮肤上所携带的温度，比土壤里更温暖吗？我看不见他的脸，因此也忘记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因此也忘记了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声音，因此不再记得他说话的腔调。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副骨架.......瘦瘦的，十一岁少年的骨架。他小小的肩膀坍塌下来，全部压在了我的胸口。折断的骨头刺进了我的胸腔。我跑到走廊上，向日葵全部都枯萎了。

*

我梦见他的时候，他从来不把脸露出来。即使转过身来，也戴着厚厚的面具。我伸出手去扯下一层，又露出新的一层。每一层的图案都不一样。扯到最后，只剩下白纸。此后不管怎么扯都是白纸，他的脸，始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圆圆的，或者是长长的，这些我均无缘知晓。他笑的时候有酒窝吗，苹果肌会有一点点不自然的收缩吗，会看到一点小虎牙吗？而此时，他残忍地站在我对面，站在走廊里无休止落下的尘埃里，站在洒了一地的糖果里。糖纸闪闪发光，好像一块块被敲碎的玻璃。他不止一次地指责我，你撒谎，格瑞。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怎么可以跟同学们说假话呢？同学们都是好人，格瑞要去做说假话的坏人吗？我不喜欢这样的格瑞。

十八岁以后我不再梦见金了。我至今没有为我的罪行道歉，他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说不出话。血液从他的金发里一点点漫出来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我讲过谎话后，他指责我，我说不出话。而他就这样消失了。我没有得到他的宽恕，但是我长大了。

地铁上一个女孩在跟母亲讲脑筋急转弯。空调开得过于低了。女孩仰起头，惨白的地铁灯光照在她脸上。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一双亮亮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真正的眼睛。湿润的眼睛，能够哭泣和微笑的眼睛。世界在这一刻原谅了我。

夏天过去了。